繚繞在時光長河上的牧歌
讀胡桃詩集《時光的烏托邦》仿佛走進牧歌悠揚的“敕勒川”,說到牧歌,我們不知不覺中想起那首蕩氣回腸的《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馬平川的平原,綠草肥美,高聳入雲的陰山仿佛就在眼前;碧藍碧藍的天空就像穹廬覆蓋著山巒和草原,偶爾吹過來的清風輕拂郁郁蔥蔥的野草,在草叢中悠閒的羊群和藍天白雲相映成趣,好一幅幽靜鄺美的山水油畫。仿佛聽到隨著微風傳過來的,時而悠揚,時而雄壯,時而婉轉的草原牧歌。
對開始唱這首牧歌(暫且就當做牧歌吧!)的魏晉南北朝時期而言,敕勒川無疑是一處人間天堂,世外桃源。
公元184年漢靈帝時期爆發黃巾起義到隋朝的三百六十余年間,華夏大地戰火不斷,三十余個大小王朝早夕興滅,城頭的霸王旗不知道更替凡幾,到處是斷墻殘垣和雜草叢生的廢墟。人間煉獄不過如是。在這樣硝煙彌漫的年代,人們還能唱出了像“刺勒川”這樣優美的牧歌。
這首《敕勒歌》的作者是北魏和北齊交替之間的名將斛律金,他從血腥的戰場中憶起草原上天野相接、水草豐盛、牛羊肥壯的遊牧生活,即興作《敕勒歌》,並帶頭領唱。這首歌讓所有的將士懷舊故土而軍心大振。《敕勒歌》也因此在軍營中廣為傳唱,留傳至今。
我們不難想象:從戰火紛飛的中原,思緒回到敕勒川,當他看到綠油油的草原上悠閒自得地甩著尾巴吃草的牛馬和雪白的羊群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當他聽到悠揚回蕩的牧歌的時又會是怎樣的感傷?
碎碎念念這麽多,想說的就是詩不僅僅是“言志”,還能承載更多的,也能承載更多,已經承載了更多.
承載,那一塊沈重的歷史
詩言志以外還能承載什麽呢?我們先看一下胡桃在紐約 woodstock 給一部搖滾專輯寫的歌詞《古國》,時間在1996年——
斜陽夕照
紅墻巍峨
琉璃瓦下的金秋
在風中千百世的傳說
遙遠美麗的古國
箭樓輝映
萬頃暮色
笛聲吹響寂寞
護城河靜悄悄的傳說
鐵馬金戈的古國
代代江山
時光流轉
漫天傷情的烽火
已成為戀人的驪歌
夢里相思的古國
千秋歷史
百代孤獨
昨日碧血的黃花
掩蓋著傷痕累累的故土
悄然淚下的古國
——歌詞《古國》全文
這首歌詞中我們看到很多“志”以外的或承載著“志”的東西。“紅薔巍峨/琉璃瓦下的金秋”包含“風中千百世傳說”的櫛比鱗次的家園;輝映的箭樓、吹響寂寞的笛聲、護城河、鐵馬金戈是千萬年鐵血歷史的交融;烽火中的傷情和“已成為戀人的驪歌”是硝煙中的浪漫。斑駁覆雜和淒美和鐵血交錯卻沈澱成“古國”的血跡斑駁的歷史和沈悶燦爛的文化。歷史天驕的文明古國幾千年的歷史在這首四連的歌詞中躍然紙上,讓人細品起來思緒翻滾,潸然淚下。這首詩頗有杜牧《赤壁》的風格——“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有厚重的歷史與文化,“言志”並不空洞有一股貼近皮膚的生命氣息。胡桃的詩訴說“言志”並不是空洞的口號或者高調的言辭,她在用具體的物相來“言”“志”。
不僅僅是沈重的文化與硝煙彌漫的歷史,胡桃的詩的魅力更是在其題材的廣度和輕描淡寫的濃重。
當“黃昏像輕捷的浪花/降落在靜悄悄的甲板”的時候,“我”看到的是白帆“駛進它赤紅的港灣”,更看到船舷邊“哀怨的雙眸”;“當大海交付它的寬廣和深沈”之後,無論是“思緒”還是人間“最沈重的悲歡離合”,都變得那麽渺小(《傍晚,我們航行在海面》1984.8.6.)。你可能看到斜依在江橋欄桿,亦或是海邊欄桿,或者是甲板欄桿上的少女少男,無論看到的是誰,隨著詩句你逐漸沈入到另一種境界里去。這首詩給了讀者很大的選擇自由:單純的風景畫,熱戀中的男女,或者是一種曖昧的暗示,激情過後的空虛。不管情緒也好,思緒也罷,都是從輕飄飄的傍晚的夜空開始走進意想不到的另一種境遇當中。如果再加上這首詩創作的年代,1984年的話,我們會走入到更多更深層次的思維空間:那時候恰恰是文革剛剛結束沒幾年,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時候,當時最流行的一句話就是“文化的沙漠”。
胡桃的詩明顯的特征之一就是舉重若輕,用很清淡的語言包裝深刻的話題甚至是沈重的思考。《留給多夢的時代》其實是一首很深刻的社會觀察詩。她這首詩的詩語很清淡。雨停了,在冰冷的棚檐下等了很久的分手,“閃光的一切/都裝進了/彼此的書包/成熟,似乎很沈重//橋邊,一個小夥子/用吉他在埋葬過去/河水是黑色的”。分手?和誰分手,僅僅是少男少女之間的分手嗎?讀完詩清楚地知道當然不是。和過去分手?和過去的自己分手還是和過去的幼稚和閉鎖分手?“有一個小夥子/用吉他在埋葬過去”。從這首詩創作的1983年的社會環境看,吉他,大約於1975年左右興起,盛行於1985年左右。小夥子埋葬的過去又是什麽呢?是不是埋葬單一的生活方式,單調的娛樂方式,固定的生活場景……?“她把傘收起來了/收起了一個童話/天,晴了”。小夥子“用吉他埋葬過去”,“她”“收起了一個童話”,成熟了,“天,晴了”。這首詩是一種以詩為形式的“通過儀式”。從懵懂成長,從封閉(書包)走向開放,從庇護(棚檐)下走上獨立的一種青春通過儀式。“天和街道,透明的/像被雨/沖刷過的心/棚檐下,我們/已經奇異地長大/雨停了”。經過這種青春通過儀式,我們終於“奇異地長大”了。“雨停了”再也不需要“棚檐”了,自由自在了,在草原上自由地放飛自我了(《留給多夢的時代》1983.5)。
某種意義上講,歷史也好,文化也好,都是從一個個的個體聚集交融後形成的,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那麽龐大,那麽厚重。是個體的聚群相吸發酵融合的結果。從這個角度上講各人的歷程和感受也是歷史和文化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無論是偉人還是平民。在胡桃的感官里,“春天與冬天/只隔著/昨天與今天”,“過去與未來/生與死/不過就是一瞬間”,“花開花落之間/愛與恨只薄成一線”。無論是春夏秋冬還是三生三世,無論是漫長的登天之路還是崎嶇的人生之路,回首遙望只不過是一瞬間——“如光普照 如影隨形”,“彗星劃過天空/生命僅是瞬間”。胡桃把“如幻泡影”,“白馬過隙”表述的淋漓盡致。過程因人而異,總體上卻是漫長而又沈悶的——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場,不同的體驗,“有人看見天使的翅膀/有人聽見撒旦的聲音”,不同的人對投射給自己的社會鏡像“相信與懷疑”,結果大體一致:“只是思想的一瞬間/卻決定著天堂與地獄的斷崖”(《瞬間》2020.3.21.)。
詩,承載厚重的歷史和文化,無論是誰都逃脫不了世俗的輪回,都烙印著歲月和時代的印記。
放飛,那一抹淡然的微笑
歷史和文化還能不能吟唱悠揚愜意的“牧歌”?當然能!讀胡桃的詩仿佛走進了藍天白雲,草原牛羊群的“敕勒川”,沒有狂風呼嘯,卻微風淡定;沒有暴風雪雨,只有愜意的牛羊。我們處處可以聽到悠揚的牧歌,呢喃的細語,時斷時續傳來的遙遠的呼喚。
假如十二月的星星
還會晶瑩地閃爍出夜空
你會記起我
假如星期天的微風
還會喚起窗外的歌聲
假如遙遠的大海
還能激起心潮
你會記起我
假如一瞬間的笑靨
還會綻開一絲回憶
——《無題》1983.12.19全文
分明是少女美顏上盛開的一朵笑靨,是一首純真無邪的童貞。星星在夜空閃爍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但“我”假設“你”記得我,假設你記得我,就有了周末的微風和窗外的歌聲。“窗外的歌聲”不就是牧歌嗎?不就是情歌嗎?遙遠的大海激起的心潮,瞬間的笑靨和綻開的回憶。像情詩又不僅僅是情詩。八十年代這樣的詩很容易被認為是離經叛道的。那時,我們剛剛開始走出所謂“文化沙漠”,還在遠遠地眺望時隱時現,若有若無的文化綠洲的時候。無可否認胡桃這首《無題》有其特殊意義。這首詩讀起來很明朗,它給讀者以孩童純真無邪般明亮的眼瞳,同時也有淡淡的、莫名的哀傷,“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我”還不知道“大海”能不能激起“心潮”,還只是一種茫然的假設和等待。據說人類最大的恐懼來自於未知,她的這首詩妙就妙在未知得恰到好處,假設、等待、茫然、哀傷而沒有一絲恐懼。替代的則是純真的明朗,無邪的期待。
微笑走進詩,給人絕對的治愈或自愈能力。胡桃的微笑不是擠出來的,更不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理解和寬容為其源泉從心靈深處自然發散出來的。等到了晚上,“在我們相視之間/別點上蠟燭和沈默”“再聽一次鳥兒的歌唱”,寂寞的冬夜也“在你的琴聲里流過”。“相視”之間有了微笑,寂寞的冬夜也能在“琴聲里流過”。有了微笑,有了溫暖,自然熬過寂寞。“在無望的期待里/水仙將會微笑”。這個微笑就像在深冬寒夜里盛開的忍冬花,看起來淒美柔弱,骨子里卻是等待與浪漫,逐漸走進相遇時候的理解。這種理解像歌聲一樣感染你我。理解就是微笑,理解了就可以自愈,理解是最有效的治愈方法(《致我們》1985.12.9.)。
有人說微笑是萬能的,又有人說理解是無上的。美國作家F·H·曼狄諾提出了一個叫曼狄諾定律:微笑可以換取黃金。換句話說微笑是無價的。甚至有人用微笑作為公司logo挽救了瀕臨倒閉的企業。微笑和理解能換取黃金,春秋時期鮑叔牙和管仲的故事則是一個由衷的基於理解的微笑謀得一國,可謂千古奇譚。胡桃的微笑不是濃郁的茉莉花香,而是淡淡而清雅的菊花香——
風穿梭在樹葉之間
編著秋天的盛景
如同那一抹嫣紅
裝點樸素的綠野和藍天
荷花尚未開放
不見蜻蜓晶瑩的翅膀
郊外的夏天
全盤在寂靜中沈淪
等著東流水
載來江南的樓閣庭院
等著越洋風
飄來東方的海市蜃樓
那是我念想著的遠方
編織的往事與鄉愁
在紐約的夏天
匯聚成點點野菊的芬芳
——《夏天》全文
“穿梭在樹葉之間”的風來回穿掇著尚未開放的荷花香和野菊的芬芳;“東流水”“載來江南的樓閣庭園”等待“越洋風”,遙遠的故鄉像海市蜃樓;我在紐約“編織”著“往事與鄉愁”。“全盤在寂靜中沈淪”的“夏天”,“穿梭在樹葉之間”穿掇荷花和野菊的芬芳的不是“風”,本是“我”,主觀的外化與客觀的流入形成了詩體驗的差異,這種差異又造成欣賞的落差達到放飛思緒,放飛鄉愁和往事的詩境(《夕光》2019.12.21.)。其中有淡淡的哀傷,哀傷中又帶著淡雅的期待。胡桃的思緒是跳躍的,從紐約跳躍到遙遠的江南樓閣庭院,從夏天跳躍到秋天的盛景,從東流水跳躍到越洋風。有了這種跳躍,詩就活躍起來的,不是向內的死氣沈沈,更不是向外的空空洞洞。
主觀意象的投射讓胡桃的詩更有內涵,客觀鏡像的映射給灰蒙蒙的內涵帶入了生命的芬芳。比如《夕光》。“雲飄舞成時光長袖”,“粉色的執著”,綻放著“記憶”等這種詩語頗有“暴力組合的味道”。所謂“暴力組合”也就是詩語的“陌生化”,非正常組合詩語讓詩象看起來似是而非的以求原有的認知與新造的詩象之間產生落差以達到審美新體驗的方式。胡桃非常嫻熟地使用這種詩象的營造方式,在整部詩集里隨處可見,毫無違和感。說明胡桃早在1980年代在詩創作上已經非常成熟。特別是此詩集里收集的詩大部分都是1980年代創作這一點上,非常難能可貴。遙想當年,朦朧詩還剛剛起步,新自由詩還沒找到自己位置,口語詩更是還見不到蹤影的時候,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作業。從現在往回看,胡桃的詩站在當時中國詩壇最前沿也不為過。
有了理解,微笑與包容,胡桃在詩以外作為一個客體內視自己的詩,淡然的眼神環顧噪音充斥的年代,呢喃地敘述那個躁動年代躁動的心。
淡然,那一襲青春的懵懂
人,或者是創作的心態和作品何以能夠淡然?佛家有曰:無住其心!意即心不要放在或者不要執著於一物一事或者哪一方面上。不執著於一事一物或某種方面上,才可以從光怪陸離的現象中跳出來,由外向內,把美好與遐想投射到毫無情感的客觀事物上,堅硬的時光和過去有了溫度和性情而懵懂變成了烙印。
歲月被翻印成
一本無生命的掛歷
被顫抖的手指撕成
一頁頁沒有顏色的嘴唇
眼睛卻更加閃亮
折成不能遠航的船
沒有翅膀的風箏
跟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舵手
屋脊上紅毛衣 終於
讓風吹成一輪夕陽
冬天朦朧地微笑著
在心中深深結繭
——《日子》1985.3.10全文
每個人的日子都是眼花繚亂的,很多時候人們被無休無止的瑣事纏身不知如何自處,喧囂的日常,在胡桃看來卻不過是“翻印成”“無生命的掛歷”,被撕成“沒有顏色的嘴唇”,“不能遠航的船”,“屋脊上紅毛衣”,“在心中深深結繭”的“夕陽”。這首詩里我們看到在“風景外”默默地看著在紅塵里忙忙碌碌人們,淡淡地敘述著這些塵世中川流不息的人們的日常。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說的是從空間上走出原有的境遇,從平面生活走到立體生活,隨著從二維世界走上三維世界,不僅空間上,思維上有跳躍性的變化。走出來、跳出來了,才可以淡然。胡桃的《日子》是從生活瑣事當中跳出來,在外邊往里邊凝視,所以如此淡然地表述生活的日常,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周邊的。
當詩人的思維從平面思維上升到立體思維的時候,詩想跳躍形成審美的落差,給人以新鮮的詩歌欣賞體驗。胡桃的《垂釣》是很有意思的一首詩。因為跳躍了、跳出了自己原有的思維模式,在自己之外旁觀自己,胡桃從“星星落下銀河”的瞬間能夠聽到“空寂的回聲”,用“時光搓成悠悠的絲繩”,用“螢火垂餌”“釣起一個沒有日落的黃昏”“古墻下不可忘卻的靜坐”。唯美的畫面,在跳躍的思緒面前,給人以無可名狀至美的詩歌欣賞體驗。從星星銀河,跳躍到回聲是極其熟悉而又陌生的體驗;螢火垂餌跳躍到黃昏,“沒有日落的”。你以為用“螢火垂餌”釣起的是“黃昏”,胡桃卻不然,她繼續給人以驚喜“釣起的”不是“黃昏”,在“沒有日落的黃昏”“古墻下不可忘卻的靜坐”!到這里胡桃把讀者一步一步代入自己的節奏,帶入自己營造的詩景之中。從星星和銀河,讓你聽到貌似我們很熟悉的“回聲”,這個回聲不是我們已知的什麽東西掉入水中的聲音,“星星”掉落到“銀河”的“回聲”,多麽美妙而又新鮮的一種體驗啊。最後讀到釣起的是“古墻下不可忘卻的靜坐”的時候,讀者又被胡桃帶入到另一種體驗當中:用“螢火垂餌”和“時光搓成悠悠絲繩”釣起的到底在“沒有日落的黃昏”古墻下靜坐的影子呢還是垂釣者自己呢?堪稱不著痕跡的代入和不著痕跡的跳躍。胡桃的詩語始終淡然和平靜。
《金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意思就是說人們所能看到的都像夢幻,稍縱即逝的水泡和影子,就像早露和閃電,應該這麽看待。佛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金剛經》),須菩提等等好多眾生聽了佛陀的話以後皆大歡喜,都信守,接受,遵守,履行。如此看來,人類從古代開始,也就是文明初始開始已經把具象的世界虛擬化了,夢幻泡影不是虛擬的嗎?如露亦如電不也是虛擬化嗎?稍縱即逝的“當下”是何其的虛無?
當“深色的季節過去”的時候,歲月像一張“鐘情的網”只能“網住翻開許多頁的心扉”。網住的“翻開許多頁的心扉”又是什麽呢?“滿滿一網的回憶”“悄悄滴流走了”。“心扉”是看不到摸不著的,悄悄流走的“時光”也是過去的,不存在的。人們始終想留下一些和自己相關的東西,想要“封凍住”時光,想要停掉“時針”,信箱鎖上生的“銹”。剩下的只是沈默,什麽都沒有說也就是什麽都沒有。只剩下窗外的星星,“守約的日子”也“秘密地/成為星宿”。從生活的實際而言,星宿也可以說是虛擬的,不真實的(《網·日子·星宿》1984.11.15)。看起來有好多無奈,無奈的是我們的日常和生命正在無時不刻地虛擬化,我們眼睜睜的看著毫無辦法:過去的因為已經過去,我們無可奈何;未來還沒有到來我們接觸不到,我們也無可奈何;現實卻毫不留戀地“成為星宿”我們更無可奈何。胡桃沒有哀傷,沒有悲戚,而是從旁觀的立場上平靜地注視,淡淡地描述,以詩獨特的體驗方式給讀者以更多的時空感受和人與自然的共時與交融。至此生銹的鐵鎖,灰暗的沈默,流失的時光都有了鮮活的生命,成為閃耀的星宿,以至於讓孔聖人都無奈慨嘆的“逝者如斯夫”也有了溫度和色彩。
冬季北方窗戶玻璃上的冰花是花中最為冷冰冰的花。胡桃的詩里冰花是“背過的水墨”,是“倩影”,是給“因寒風低眉的枯枝”“幾點夏天的笑意”的暖意;是北方“冬日黑白的黃昏”;是“我或她/不可多得的晴日中/銘心的記憶”(《冰花》1984.11.27)。
有一句話說得好: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走過經歷過了,看得透了,走出來了,什麽都可以淡然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說的是表象的接觸,還沒深入到事物的本質上去,看到什麽是什麽,還沒有品味到個中三昧;“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說的是已經深入來了,透過表象接近本質或已經開始接觸本質了。“看山還是上,看水還是水”這已經從具體物相和本質中跳出來了,走出來了,也就是佛家所說的“不被路邊風景所左右”了。
胡桃走出來、跳出來了,冰花不再是冰花,是“銘心的記憶”;“記憶”不是記憶,是“冰花”。跳出來了,這時候已經形成了自己獨立的觀點和思想,不被周邊的輿論和環境所影響。所以能淡然。淡然在自己的外邊看著自己,把自己變成一個客體。此刻的冰花還是冰花,此時的“記憶”還是記憶。同樣的冰花和記憶,前後各自不同:一開始的冰花和記憶是表象的,沒有接觸到本質的冰花和記憶;最後的冰花和記憶卻是看透表象以後,從事物中走出來後以旁觀者的角度看透本質的冰花和記憶。到了這里,冰花已經不是冰花,而是靈魂的草原上隨著微風悠悠傳蕩的牧歌(《冰花》)。
胡桃在自己心靈的廣闊草原里放牧孤寂的靈魂,自己卻為了自由的靈魂唱起了悠悠牧歌,你我的靈魂也成為在肥美廣闊的草原上悠然自得地甩著尾巴眺望遙遠的雪山的牛羊。
收藏,在那一段悸動的年代
詩歌除了以其藝術性文學性而具有的審美功能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功用就是它的“記錄性”。《楚辭》里,我們便得以完善中華文明初始期的許多神話和春秋戰國時期的歷史史實;因為有了《雅頌》我們更能詳細的了解到文武王的功德,波瀾壯闊的東西周時代的歷史;因為有了《風》我們更多的了解當時吏治的現狀和平民的喜怒哀樂。
詩《記錄》的不僅僅是歷史的印記,更多的是個人的心路歷程。風起的時候,無論是汽車還是行人,都模糊漸遠,發黃的信箋和微笑一起落滿灰塵。“你我之間”其實一步之遙,但那一刻的躊躇,卻成為了“最後一瞥”,“我笑了/讓風去叩你的門/還是走吧/明天”(《流逝》1983.2.16)。彼此心照不宣,一切在不言中,很瀟灑。這恰恰是不可逆的瞬間,胡桃“記錄”下來。無盡的思緒發酵成一首懵懂的詩成為夾在書冊中的一片楓葉,讓瞬間成為永恒。
50,60後出生的人雖然沒經歷過戰爭和生靈塗炭,不過在心靈和文化社會層面上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動蕩和變化。剛出生就經歷反右運動和三年困難時期,剛度過難關緊接著是文化大革命再加上上山下鄉運動,好不容易熬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大批知識青年返城,就業難,隱性失業,剛剛嘗到改革開放的甜頭就取消了畢業分配,接班就業,福利分房等社會福利,好不容易就業熬到五十多歲,又遭遇了集體所有制企業和國企大批下崗浪潮。這一代人,經歷過因為談戀愛挨批鬥,因為穿喇叭褲寫過檢討書,因為唱港台歌曲受過批評教育。從這個層面上講,“流逝”中那一步的躊躇難能可貴,那讓人看到“最終的信念”的“最後一瞥”多麽的讓人悸動,戰栗。
當我們靜靜地讀胡桃詩的時候,我們會不知不覺中走進那個充滿激情而又迷茫,混沌的時代,那個時代不是少男少女的懵懂,是社會位面的懵懂,文化層面的青澀,文學領域的稚嫩。而胡桃的詩以其青澀、稚嫩、懵懂、淡雅的詩語,徐徐地切開了裹包著心靈的那一層薄膜。
無論是青澀還是悸動,光影始終是讓人萬般無奈地“逝者如斯夫”,而人們面對世間的有為法,無論是如夢幻泡影,還是早露閃電,總是要在紅塵中各走自己的路。“歲日是我們雙眸中/一條無標記的線”。沒有標記,沒有邊際,在塵世虛幻的世界里變成虛擬的世界,從光怪陸離,“閃光的履歷”三個維度的立體空間,縮成兩個維度的平面,再從平面編成一條一個維度的線。然而,年輕的執著是最強大的力量,他們“循著太陽的光影”“走向一起”。他們“穿過霧靄/目光中消失了青青的童年/成熟/凝注了激情的語言”,他們堅信“有一天,我們/會找到重合的焦點”(《無題》1983.1)。於是我們讀到了那個時代少男少女的仿徨,期盼,躊躇與堅毅。
縱觀這里收錄的八九十年代的詩,我們從中看到那個時代青春的激情與坍縮,可以讀到縮小版的時代映象與時代青春男女的心路歷程。
當牧歌傳遞光陰的元宇宙時
在人生匆匆百年中,無視歲月的只有人類的心靈。胡桃詩集《時光的烏托邦》是一部一個時代的心路歷程,簡化版的社會心靈地圖。胡桃的詩最大的特點就是新穎的詩語組合,給讀者帶來前所未有的閱讀體驗。在作詩方式上胡桃舉重若輕,清雅的詩語包裹沈重的時代思考和社會反思。在視角上跳出自我的主觀,從客體的角度去表述詩境,看出她的詩大部分都是從第三者的角度敘述。
人生何以愜意?不住於外物,看透而不渲染,曾經滄海過卻不為“水”。
胡桃做到了。
2022.10.25.落淼斋 

【詩人簡介】紐約桃花,原名胡桃(Sonia Hu),出版個人著作有非虛構傳記《上海浮生若夢》(再版為《浮生上海》)、電影筆記《鏡花水月懷舊事》、小說集《上海以北,北京以南》、詩集《紐約秋風與明月》等。曾獲台灣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新聞寫作評論獎首獎,主編詩集《紐約流光詩影》及《石村的蒙娜麗莎》等。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及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終身會員,美國龍出版社社長。(詳細請點擊)

【評者簡介】洪君植,60後,居紐約。雙語詩人、翻譯家、出版人,中國作協會員。有個人著作70多部。曾多次獲國內外詩歌獎,詩歌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德語、日語等外語。其為海外最具後現代主義口語詩的代表詩人、北美深具影響力的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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