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詩粹】嚴力新詩選《光陰與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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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 首 語

嚴 力 最 新 詩 作 十 一 首

添 煤

 

煙囪上
一縷被風拉彎的炊煙
使小屋好像在
大地上逆風行駛
它與我思辨人生的現象
很相似
而時代
還在往我腦門的爐灶里
添煤

20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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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這首短短的詩，內涵和構造均不簡單。頭四句，以一個情境開啟，一個巧妙的類比。如果不是接下來的兩句，也是精巧的小詩了。實際上，大多數寫詩者確實在此停滯了。但逆風而行的小屋，因為「思辨人生的現象」而陡然轉了一個大角度。詩人應該是在暗示，他所養成的逆向思維的習慣。從一幅充滿象徵意義的畫面，到一個理性陳述，轉換毫無滯礙。高明些的詩人，寫完這兩句，也可滿足這是一首完整的作品了。然而，最後三句的精彩，正是嚴力的智慧性風格。往腦門的爐灶裡添煤，是神來之筆。但並非沒有著落的警句。讀到這裡，回眼看最初的四行，就知其妙處了：逆風而行的小屋、逆向和批判性的思維，就如一縷炊煙，弓起倔強的大腦，而這個思考的習慣，源頭就是時代本身。是風雲變幻，說不清道不明的時代，源源不斷地為人類反思提供能源。4+2+3的句式，式式相扣，散發出的詩力，感染讀者，激發他們的閱讀思考。同時，這也為學詩者提供了嚴力智性詩寫作方式和風格的一個典範。 

 

推 論

 

一口氣翻過一座大山
和一口氣飲盡一杯酒
儘管不是同一種豪氣
但我想到了
蘑菇如果以切片的食慾生長
就平均了高聳的味道
我還想到了
能一洗再洗的臉了
必然是一張活臉
想到了翻山越嶺也只是
能量的消耗需求
飲酒是換一個容器
想到了五百強把財富
在地球上挪來挪去
不是為了平衡地球
那麼
非人的生活
與非洲毫無關係

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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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這是頗不尋常的一首詩，即使在以創新為特質的嚴力作品中，也是特殊的。也因此，不容易理解。請教詩人指點。嚴力說，放射性的，多種理解都可以。也是一個嘗試。基本點是：按照自己價值觀的豪氣生存，其他的社會利益的價值觀都是政治正確的產物。

反覆閱讀，我的理解是，詩按照「想到了」，分四個方面、四個層次。第一個「想到了」，翻山和飲酒，都是一種豪氣，這個連結太有趣了。翻山越嶺，看起來比飲酒動作大多了，但有類似生活體驗的人，或可對視而笑。我甚至讀出一種結伴而行的涵義： 爬山和飲酒一樣，如果有夥伴，比獨行和獨飲，更有趣味。詩人在此是否暗示，和相同價值觀的人才能共行、同醉？接下來兩句和前三句是關聯的。難點也在這裡。「蘑菇….平均了高聳的味道」，詩人在「推論」什麼？我反覆閱讀，感覺是和「豪氣」對比的犬儒主義思維。

第二個「想到了」，洗臉，活的臉，也是異想。那麼，反過來說，有一種臉是不必要洗的。我推理詩人是以洗臉指向反省。這是嚴力思考的一個永恆性主題。因此，不斷反省的人，其生命才是活的。

第三個「想到了」，對應第一個，越嶺和翻山的人，是自然與人的能量轉換關係，正如酒在瓶中和被喝下，並無絕對的對立。詩人是否暗示，人當按照自己的想法（價值觀）去看待外界、包括和世界的交流？

最後一個「想到了」，可謂想不到的圖像。人類商業金融行為和自然（地球）的生存其實無關，檯面上漂亮的理由，不過是一種假面和藉口。這是可以「推理」的荒唐和虛偽。但最後兩句就不是常理可推演的。詩人似乎借用了漢語中「非」和「非洲」的同字而截然無關，來表述現代社會中許多「推理」是多麼荒謬，卻在集會上演說、報刊上宣傳……所謂「政治正確」，就是把毫不相關的事情以最冠冕堂皇的方式包裝吧。

這是不容易解讀的一首詩。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了現代藝術，畢加索的畫。荒誕的人類和社會，用傳統構圖和色調，有點力不從心了。

 

回 聲

 

林中的小徑錯綜複雜
都屬於宇宙的某個部分
我以為自己的舉止言行
一定會傳回各種回聲
其中還一定摻雜著
口號以及此起彼伏的
祈禱和嚎叫聲

說到回聲
每當人類把形而上的
初春概念遞給歲月時
還會傳回激昂的詩歌朗誦
只是
公元前扔進深度的
那塊形而下的石子
2021年依然沒有回聲

2021.3.21.國際詩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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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我理解這是一首關於反省的詩，而詩歌日不過是人類行為的一個偶然，也可以說是詩的偶然。個人的反省需要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中。因此，反省不僅僅是個人的行為。詩人關注了兩件事：其一，我們行為的「回聲」中夾雜著他者的行為，無論是口號、嚎叫還是祈禱和詩歌；其二，反省是艱難的。兩千年未必能收穫一聲迴響。

那麼，詩人是否悲哀和悲觀？ 也許，在林中小道和初春中，我們在沉下的心中，會發現些許的漣漪。嚴力是一位哲學詩人，一個以哲思調動語言的文學家。他不為寫單純的風景而滿足，正如他畫無不是「畫心中的風景」一樣。請注意，嚴力並不簡單地奉上抽象的哲理。這也是詩和哲學的差別： 形而上的石頭，還在運動中，沉落中。期待的回聲如水花一樣，滿滿的形象。

從「回聲」這個角度寫世界詩歌日，你讀到的並非直白的讚美，而是反省。

 

漁 夫

 

成年後
我每天都甩出一個魚鈎
結果是
精神與物質
輪番咬鈎

我一般是早上放鈎
晚上收鈎

這樣算下來
一年三百六十多次

收穫與一無所獲
剛好糊口

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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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嚴力有一首詩，漁夫去釣魚，最後魚鉤一口吞下了它自己。我覺得這種奇思妙想，寫盡了人生的反諷： 手段常常以砸自己的腳的方式結束。印象中嚴力並不好釣魚，但他顯然對垂釣所包含的意味有長久的觀察和思考。

這首詩直接以「漁夫」為題，寫兩對事情： 精神與物質； 收穫和一無所獲。前者，在一生的奮鬥中不分輸贏 —- 我們一輩子都難以說清，自己追求的是精神？是物質？或者說，人類一直處於兩者的糾結之中，並以一方面否定另一方面，在不同的場合，矯飾、掩飾，自戀、虛榮。後者，我理解詩人要表達的是，順其自然，不必過度爭強好勝。

嚴力曾對我說，語言的重構，是詩歌表達力的一個方式。而擬人化，是打破常規語言用法的一個「技巧」。比如在，「糊口」是人的行為，用於「收穫和一無所獲」，令人眼睛一亮；同理，抽象的「精神與物質」，和魚一樣「咬鉤」，可謂神來之筆，卻毫無違和感。

 

祝 詞

 

踏入社會後
你換過不少夢想
沒換過追求幸福的路
你喜歡獨立的論調
退出過不少抱團取暖的朋友圈
你喜歡登高
但沒有對天地指手划腳
你沒遇到過單身到底的挫折
所以又一次參加了自己的婚禮
今天

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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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也許，這首詩確實是一篇「賀詞」，寫給一位朋友的婚禮。但我毋寧把它看到更遠的視線中。一路順風的人生是稀罕的，因此一個人是在不斷改變夢想中前進的，但唯一不變的是夢想自己；微信朋友圈更是華人冷暖自知的生活場，太多人在此耗費了時間也消耗了個性和反省；至於把自戀與分享視為一物，理想和浮誇合為一種，更是常見。「又一次參加自己的婚禮」，意味著再次結束單身。問題： 單身到底和再一次婚禮，哪一個是更加幸福？ 這是一個天問，正如現代人身處於各種挑戰和誘惑，如何選擇，是一個天問一樣。

嚴力的詩歌風格獨特，在當代詩人中罕有類同者。倒有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為代表）的某種影子。玄學詩人在18、19世紀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英語詩歌界都未受重視，直到20世紀，多恩的metaphysical conceit 寫作技巧和語言的運用才凸顯其價值。

 

明 天 是 可 疑 的

 

生存有著不變的儀式感
幕布拉開後就沒收起過
舞台也同樣悲壯擁擠
地球劇場里的人們
不會錯過任何一場戲

沒有奇跡
我和你都是重復的歷史遺跡
2021年的事情也沒什麼新奇
當高科技的創新與日俱進時
人類團體之間的行為模式
沒有任何改良的音訊
明天是可疑的
昨天的哨子剛剛被喚醒
今天的吹哨人
就已亡命天涯了

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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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嚴力寫詩，強調內在的韻律，整首詩的節奏就是一種壓韻，即通順的氣韻。因此，他主張寫完詩後自己多讀幾遍，用聲音來檢查一遍是否可能的修改；甚至有的詩更適合朗誦。比如，他回憶說，當年和金斯堡參加詩朗誦會，金斯堡拿過嚴力的作品，說，寫得不錯，但為了更適合朗誦，可以修改一下。遂拿起筆當場在詩稿上塗改（ 他建議的另一種方式是放一段時間後，有了距離，再作修改，把每一層要表達的意思清晰地想清楚、寫下來）。因此，這首詩，我讀來有一種新奇，尤其是第一段，韻腳是接近的。當然，這個押韻並沒有貫徹到底，雖然要做到並不難（我注意到最後一句「就已亡命天涯了」，「已」雖然在句子中間，但和詩的大部分韻腳一致）。

我理解這首詩的主調還是反省，對於疫情中科技和人類團體行為的反省。我覺得高科技的創新，是指疫苗和新冠藥物；人類團體則更像美國的黨派之爭。眼看歷史轉輪中循環的種種 —- 無論是摩天轉輪還是賭場的輪盤，詩人不禁對人類命運生發悲哀。而歷史循環的原因，在第一段就說到了： 人類天性的缺失，致使在舞台上扮演各等著角色，他們爭搶角色，嘈雜混亂，又互為觀眾，地球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劇場。

 

說 不 出 來

 

我沒去過的地方
也有螞蟻和麻雀
也有麵包與牛奶
也有出生和死亡
而我去過的地方
早就明白了以上的原理
如今就剩下
去過和沒去過的
之外的地方
那是語言夠不著的地方

後來我去了
但說不出來

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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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西方哲人說，你不能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誠然。但這不妨礙你先後踏入、體驗、感覺同一條河流，雖然嚴格地說，那已經不是「同一條河流」「同一滴水」。詩人在這首詩中展現了對於時間和空間複雜性的理解：去和未去，是時間；去過和沒有去過的地方，是空間。沒有去過的時間與空間，又包含在「我」去過的時空。時空是獨立於「我」的意識存在的，去和未去，都證明了個人的微不足道。

然而，詩人的奇思忽然在此上跳躍而起。在上述兩者之間，竟然還有一個「之外」的地方。這奇妙的「第三者」是什麼呢？我理解那就是人的個人意識和獨立意志。這個「之外的地方」對人類如此重要，因此，尋找它就是表述它。只有表述，才能存在。

然而這個「地方」畢竟是一個迷思。因為「語言夠不著」： 言不盡意。更進一層，是末兩句一段。它說的是「得意忘言」、「道不可言」。這裡，詩人觸及了本體、語言和邏輯這一中國玄學的主要命題。「後來我去了，但說不出來」，我相信嚴力這首詩更關注的是： 詩歌語言到底是什麼？如何詩歌語言能成為表達個人心靈和事物本質的可能？ 換言之，哲學的文學和文學的哲學。

 

誰 是 孤 獨 的

 

感覺是什麽
它的存在不是孤獨的
因為我沒離開過它一步
近年來我常常用手機與其互動
令習以為常了各種混雜的刺激
不過對於金錢
一直抱有無產階級的戒心
尤其在被賭場的輸贏
刺激出來的頻繁快感後
它總是離開我
跑出大門去散步或抽煙了
那時候
我才是孤獨的

202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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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感覺是我的感覺，我的一部分。我在故我思。但嚴力在此把「感覺」作為「我」之外的另一個獨立存在，而兩者的故事，就是這首詩所寫的。是詩人筆下的「感覺」，具有了生命的意識，它離開「我」，而不是「我」主動喪失了「感覺」。用這個相悖的方式，嚴力寫了一種孤獨，實際上是孤獨的原因，即對世界失去感覺。

在80年代所謂「朦朧派」詩人中，至今依然在不斷寫詩者，越來越少了。嚴力是一個「異數」。在我看來，他一直保持著對於世界的感覺，包括拒絕與世界和名利妥協，相信人類文明需要我們不斷的修養自己來維持和推進一步。這種修養，也以他不斷推出新作（詩歌和畫）的方式實現著。因此，我認為，詩人並不孤獨，因為他清醒、反省，警惕著「感覺」是否跑出自己，到世界遊蕩。對了，「感覺」擬人化，甚至和「我」共存、對話，是嚴力智性詩的構思方式。但這裡「形式」已經是「本體」了。

 

靈 感

 

我喜歡靈感
但不追究是從哪次經歷
或由哪些遭遇碰撞出來的
它是潛意識的免費午餐
沒有廚房
菜譜上也查不到配方
準確的說法是
總有人把它端上來吧
遺憾的是
它不以餐桌為目的地
端它的人
被菜端了上來

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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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詩人寫詩是仰賴靈感嗎？ 有寫詩經驗的，會看重靈感的神奇，感謝它把難以通過理性思維的靈光帶進寫作。嚴力的這首詩寫出了對靈感的看法：第一，既然是靈感，它可能來自無可言說的某個突然發生，是不可追究的；第二，靈感的運作本身是奇妙的。它不僅不招而來，而且反賓為主，驅動詩人 （請留意「人被菜端上來」的寫法）。但願我們有更多這樣的「免費午餐」！

 

光 陰 與 光 影

 

想起當年的場景
送我上飛機的還有對
平穩降落的向往
盡管被舍棄的留在了原地
但尾隨的另有其他的途徑
我說的是光陰

快深夜了
坐在我沙發上的黃昏
沒有離開的意思
很多遲到的
也沒有與我打過招呼
有時候我視而不見
有時候興奮雀躍
而今天
黃昏喝空了它的時間之後
並沒放下酒杯
直到黎明往里倒滿了
冒泡的光影

 2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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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這是一首寫時間，寫光陰荏苒的事。也許是「光陰」和「光影」完全相同的發音，一個鍵盤敲打下去，同時供選擇，給了詩人靈感，第二段是以光影來追敘第一段所寫的時間（光陰）。光影迷幻，和時間組合，似乎有天生的血緣。

我在這首詩看到更多嚴力特有的修辭風格。嚮往，也來送人遠行了。黃昏，和人一樣會坐在沙發上。而且它還能喝酒杯裡的時間，並繼續往杯中傾注，不是酒，而是光影。把人才有的行為動作，賦予物，而且寫得如此順達，這是詩人的功力，不僅是語言剪裁、拼接，而且是以獨到的觀察為前提的。

 

肉 的 剎 車

 

 左拐右拐
掉頭
再往左或者索性
翻過那幾道坡
走路總是比開車
更深更細致
我每次奔赴感情之約時
最後一程總是徒步的
能拋開工業和科技化的功能
確實很有好處
踩下去的
只能是肉的剎車

 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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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評析】嚴力用身體的人類體驗和機械性運作的對比，告訴讀者他對於現代化的一個認知和態度。是的，在21世紀，誰還能捨棄工業和科技呢？然而，現代化並非萬靈藥。也許我們不得不在一段遠途中依賴它。但是，在關鍵點上，是人類的感情，原始的本能，起了作用。或者說，人類不應該在現代化和全球化的山坡上下中迷失。人類文明，如果發生急轉彎、急煞車的情況 —- 歷史已經證明，文明並不總勝過野蠻，那麼，大政府，官僚體制，以及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文明世界，慘烈是難以估計的。而人文主義的光輝，「肉的煞車」，也許是阻止人類退化的方式。煞車的方式，光這個詩思，即屬於驚艷。

 

严 力 说

• 詩是心的新聞,如果沒有獨立自由的精神或者躲開這一障礙，必會造就一批批寫一套做另外一套的偽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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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繪畫和詩歌一樣，並不是我練了某一種功夫，就一定能畫好了，並不是我練了古典詩歌的韻律平仄，我就能寫了，問題不在這兒。對創作來講，技術永遠不應該被特別強調。很多人跟我講學畫畫一定要學習素描，我都會說甭給我來這個。中國以前沒有透視、素妙，水墨畫畫出來照樣好。條條道路通羅馬，並不是只有素描才能到達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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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寫詩和畫畫之間，我比很多人節省了很多靈感。比如說，我們經常看畫展時有一個感覺，是畫面帶來的靈感。如果你非要用詩來處理很難，很牽強。我因為會畫畫，那我就不會讓這個靈感浪費掉。我有一首詩《我的魚鉤》，說有個魚鉤在池塘里，自己遊起來了，最後自己一口吞了自己。在這首詩歌里，我想表達最極端的無奈，無奈到了極點了，至少相對很奇特。但我發現畫不了：魚鉤怎麽自己把自己吞下去？超現實！太難了！你畫鉤子遊起來可以，自己把自己吞下去沒法表達。於是我就找到了文字，用文字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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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寫詩的整個過程也是個反省的過程，你會多角度看待這個事情，要琢磨怎麽去表達。這種過程是人類培養自己反省能力的過程。所以我相信，一個詩人，即便一事無成，只要堅持寫詩，也能自己建造自己內心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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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缺少獨立知識分子的觀念。這個觀念在中國缺失了很多年。專業寫詩在西方是沒有的。在中國有，我們有作協，有美協，我們養著你，給你發工資。我最討厭有話語權的人互相吹捧。在美國，獨立知識分子很多，根本不愁。但問題是，人類特別容易抱團，人性還是弱的，某種程度上，人加入一個團體會覺得更安全。另外，作為一個詩人一定要朝遠看，要超越金錢。多少錢能養活自己就行了，多余的我不要。要有地球價值觀。人類唯一能確定的居住地點就是地球，它要成為你考慮問題的因素。還有要意識到，人從哪里來？也就是說這世界還有不可知的力量在監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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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比較反感權威，我對權威不信任，對名字不信任，名字只是一個代號。 國內好多詩人我都不認識，只認識十幾個人，但在《一行》刊登過詩的有四百多人，都不認識。name 對我不重要，一百年後，別人看到“嚴力”兩個字，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只有作品里有意義。可是作品獨立生長，和我沒關系。就像商店里買來的菜，你覺得好吃，是誰種的？根本不重要！誰種的，這個環節和營養沒有關系。別人不知道嚴力經歷了什麽，就像我們不知道巴爾紮克經歷了什麽，但丁的生活是怎樣的，有幾個兄弟姐妹，“李白”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就是個符號。大部分人還是被作品感動，而不是被這個人的生活經歷所感動。時間是很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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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爭和罪惡不斷有組織地發生：一錘錘地把和平所舒展開來的生活打壓成透不過氣來的一團，人性的善惡也被擠壓在一起，詩人就是要重新分解它們，還原它們的文明標準，而不是讓不良政客、商人、文化奸商等等在渾水摸魚中有組織地獲取個人和小團體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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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在當代，真實地記錄時代就是你的責任！前面和後面的人，他們有他們的時代責任，誰也不能互相替代，所以負起當代的責任是當代人義不容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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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歌精神就是感情和智慧的表達， 那是真正的文明意義上的奢侈生活，我想把奢侈這個詞還給精神生活。器官需求的物質生活盡管很重要，其實是很有限的，所以奢侈肯定是墮落和浪費的，因為它只代表放縱的沒有克制的動物性欲望。最後，文明只能從個人自覺地做起，才能形成真正的社會和時代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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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詩是很難維持生計的。因此我用我的畫來養我的詩。我把我自己想象成一個國家，我的畫是這個國家的財政部，它用畫得到的收益，分配到其他各個部門，詩歌部獲得最多，從而實現我對文字作為修理社會、修理自我之工具的夢想。真的，每個人都可以試一試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國家，去解決一些需要付出才能發展的精神部門。

 

讀 後 小 記

   我對嚴力詩歌的最初記憶源於他在
1990年創作的《永恆的戀曲-維納斯》
在詩歌中他寫道：
「身體中有很多個慾念來自遙遠的前世
我清楚地憶起了她
我曾強行掙脫她的擁抱
她留在我脖子上的那條斷臂
今世依然無法接上」

這首詩不在嚴力經典作品之列
描寫「前世慾念」和「今世遺憾」的句子
在他的之後的作品中也幾乎絕跡了
之所以要把這首詩歌拿出來曬
是因為多少年過去了
我仍可以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並時不時地希望在他之後的作品中
有關於這條「斷臂」的後續

嚴力90年代後期的詩作除了保留早期
激情澎湃的寫作風格之外，似乎更
傾向於寫關注社會和民生的批判性詩歌
他說：「負起當代的責任是當代人義不容辭的」
「詩是心的新聞，如果沒有獨立自由的精神
或者躲開這一障礙，必會造就一批批
寫一套做另外一套的偽詩人」

我曾數次親臨嚴力老師的朗誦會現場
尤其記得2011年的那一次
在詩歌報舉辦的十週年慶典朗誦會上
他在台上朗誦代表作《還給我》
「請還給我早上叫醒我的雄雞
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請把骨頭還給我」
台下的年輕詩人們齊聲應和：「還給我」
這些富含激情的詩句深植人心，是時代所需要的
尤其當下，當躺平族無一為業
當社會被物欲橫流玩弄得面目全非
時代賦予詩人的責任始終還在
即便藏身世外，也不可能對諸事充耳不聞
詩人，就像是身在畫布外的畫家
隨時準備著拿起畫筆，修正眼中
並不如意的「江山」

但如何表達是關鍵，嚴力強調
詩和畫各有其特點，他力求兩者可以互補。
從「星星畫會」「朦朧詩派」的先鋒成員之一
到口語詩寫作的奉行者，
嚴力力求將深刻的哲意鋪展在
極簡的口語化表述上
始終堅持「詩歌的靈魂，
必須淩駕在一切之上，甚至於
所謂的技巧也得讓位三分」
但即便如此，他詩歌中
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參見《漁夫》）
大尺度的思維跳躍（參見《推理》）
人與人，人與物與自然之間不露
痕跡的主體切換（參見《靈魂》《誰是孤獨的》）
這些難以模仿的，比技巧更難把舵的東西
才是學詩者的臨界，它讓人陷入
思維侷限的尷尬，而不得不
反覆閱讀，反覆推敲其中的深含
但嚴力說：其實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的理解
都是一種展現，這也讓作品有其存在的外延

嚴力的第一首詩寫於1973年
距今有近50年那麼長了
他以半世紀的堅持，餵養詩
雖然「一年三百六十多次

收穫與一無所獲
剛好糊口」

他以畫養詩
從25歲賣出第一張畫開始
如今他行於中美之間為詩之精神不死
寫於此，我斗膽借用一下嚴力老師
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假如那片記刻著他
人生30年的老土地是他的前世
假如85年的一次時空飛越
只是生命旅程中的一次位移
我願他，能在《永恆的戀曲》中
找回那條，為奔赴今世的路上弄丟的斷臂
願他能重塑一個完整且完美的維納斯

10172021於紐約

 

感 謝 作 者 授 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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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Poetry【海外詩粹】嚴力新詩選《光陰與光影》中的全部詩畫由作者嚴力授權，版權歸原作者嚴力所有。任何個人或網絡平台如欲用圖用稿，或者有收藏購畫意願請與原作者、藝術家嚴力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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